疲惫的嘉靖
壹
世人熟知的大奸臣严嵩,1480年(成化十六年)出生于袁州府分宜介桥村,这地方现在属于江西新余市,是江西最小的地级市,小到仅一区一县,只有赣州的十分之一大小。
在电视剧《大明王朝1566》里,徐阶有时候当面称呼严嵩“分宜”,就是因为严嵩掌权后,有一个“严分宜”的别称,两人私下聊天时,叫官名太生分、叫原名太不尊重,叫别称显着一股子亲切劲,显得我尊重你又熟悉你,距离感适中。
严嵩出生这年,奥斯曼帝国还在跟医院骑士团对攻,欧洲才开始烧女巫,君士坦丁堡刚刚陷落了27年,哥伦布找到美洲还需要12年,整个人类世界,听起来还十分古旧。
古旧就古旧,严嵩不着急的,反正自己56岁才开始发迹,谁熬得过谁?慢慢来嘛。
严嵩家境贫寒,他爸严淮是一名农村作题家,天资有限考不上功名,一边在农村做民办教师,一边把心思全放在教育儿子身上,对儿子十分严厉。
严嵩读书争气,八岁时全县都知道他是个神童,两任知县都很爱惜他,招他到县学读书,还免了他学费,严嵩发愤苦读,十九岁中举,二十五岁就成了进士,还是全国第五名,属于国家级学霸了。
但这个学霸刚到翰林院(中央书记处)上了三年班,就因为母亲去世重病一场,告假回家做老百姓去了。
也有资料说他是负气回家,28岁时性子冲,看不惯宦官刘瑾专权,回家盖楼读书去了。
这一去就是8年,直到36岁时,刘瑾被干掉,杨廷和给他发offer,他才回到翰林院继续上班。
他主要工作的地方,是南京翰林院,明朝时的南京官员,个个都是清汤寡水的闲差,严嵩都准备在这干到退休了,不料45岁时,被调到北京做国子监祭酒(教育部考试中心主任兼高等教育司长),开始进入北京的权力中心,52岁时任南京礼部尚书(教育、外交、文化部长)。
严嵩56岁时在北京面见嘉靖后被留下,成了北京的礼部尚书,开始跟嘉靖来往频繁,此后逐渐得势,68岁成为首辅,曾把持国政15年之久。
500年后,每当世人谈论起严嵩时,无不咬牙切齿,个个恨不得将其碎尸万段,严嵩也被评为明朝第一奸臣,当地人都不好意思提起他的名字。
但其实对于严嵩的名声,我有一些不太一样的看法。
现在关于严嵩的史料,最原始的出处,都出自于《嘉靖以来首辅传》中的《严嵩传》,后面《明实录》和《明史》谈及严嵩,都是以这份资料为底稿所著。
《嘉靖以来首辅传》的作者叫王世贞,他跟严嵩有过节,很深很深的过节。
王世贞小严嵩46岁,他21岁中进士时,严嵩已经是67岁的老人,第二年就要做首辅了。
王世贞的父亲王忬,在任蓟辽总督任上,因滦河失事被论死,王世贞认为父亲的死跟严嵩有关,把他当杀父仇人来看的。
徐阶选王世贞写《嘉靖以来首辅传》,算政敌加仇人给严嵩立传,哪里会有什么好话?徐阶“尽窥金匮石室之藏”,帮助王世贞写书时,严嵩都死多少年,没有任何发言机会,后面几百年是不可能有好名声的。
大家别误会,我不是替严嵩翻案,我并不认为严嵩是好人,也对翻案这件事情没有任何兴趣,我只是在说我对史料的一些观点。
由于年代太过遥远,而且史料难免有作者个人情绪,我对太久远的史料,都是抱着“宏观框架粗略信一信,细节不迷信”的态度读资料的,别人写什么我不会傻乎乎地就全信,而是对照着信一信,临时性地信一信。
那么,关于严嵩这一段历史,到底要怎么去梳理历史的宏观框架呢?
贰
严嵩这辈子,是被钉死在“奸臣”这个标签上的。
奸臣嘛,杀忠良、弄权术、贪贿赂、掠民财、抢民女,这种事多多少少没少干,才配得上这个称呼的。
严嵩只是奸臣的一个代表,另外还有蔡京、秦桧、和珅等等,构成了中国历史上一脉相承的奸臣体系。
但问题是,不论是严嵩的主子嘉靖,还是和珅的主子乾隆,没一个是吃干饭的,不仅不吃干饭,而且特别特别擅长权谋,是办公室政治的宗师级人物,以这两位主子的聪明劲,怎么会不知道自己下面有个奸臣?
他们知道的,他们比谁都清楚。
他们就是故意的。
我们的历史书,一般会说这些奸臣懂得曲意奉承,擅长拍领导马屁才爬上去的,那个严嵩就是靠写青词,那个和珅就是靠长得像年贵妃,个个都是投机分子,都是些“媚上窃权”的主。
把奸臣的爬升描绘成简单的投机,是一种思维上的惰性。
前面说过,严嵩是全国级别的学霸,书法一流,诗辞清誉,尤其字写得方严浑阔,笔力雄奇博大,他题给顺天府匾额上的“至公堂”,到乾隆时都舍不得换。
和珅记忆力极好,能顺口背出《孟子》的批注,平时处事利索干净,又精通满、汉、蒙、藏四种文字,书法也不错。
严嵩和和珅办事能力都是一流,是嘉靖和乾隆选择了他们,让他们办一些皇帝不方便、不能办的事情,再通过向他们赋能回馈他们。
什么是皇帝不方便办的事情?
我们的历史书通常把这件事情说得太复杂,而许多研究历史的人,又有些天真烂漫,他们总结因果时,常常误导了我们这些耿直憨厚的人民群众。
说穿了其实很简单,就是帮皇上搞钱。
中国老百姓一直有一个误解,就是“普天之下,莫非王土;率土之滨,莫非王臣”,常常以为这个天下都是皇帝一个人的,全都是皇帝老子的私人财产,这座山头、那片鱼塘,看皇帝心情,说赏谁就赏谁,说剥夺就剥夺。
其实不是的,国家是公器,封建王朝是一个董事长世袭制、职业经理人长期流动的公司架构,董事长股权最多,但公司并不是他一个人的,他只有中华帝国一个固定的股份,大约5%吧,我随便估的数,认真算你输。
另外公司还有些股份,只作为激励用,我们可以把这种叫股权激励,这种股权不是终身制,是给职业经理人临时分红用的,比如你干了五年的内阁首辅,那这五年你就有0.5%的股权分红激励,你回家养老,这股权就收回,给下一任首辅了。
这个股权激励也不是公开给的,是皇帝悄悄塞给首辅的。
纵容首辅贪污,睁只眼闭只眼,就是股权激励的一部分。
当然,想要皇帝纵容你,首先你得把皇帝伺候舒服了才行。
像嘉靖和乾隆这种追求奢侈享受的人,伺候他们的最好方式,就是帮他们搞钱。
作为只拥有全天下5%股权的终身董事长,皇帝的钱也是不经花的。
以嘉靖为例,他的收入主要由内帑、皇庄、土贡三大部分构成,这些钱归他私人所有,他可以动,户部的钱是公司的,他是不能动的。
内帑的收入,主要来自矿税、土贡、关税、罚没、赎罪等,一年收入极高,但只知道很高,没查到让我信服的具体数据。这些钱用于宫室的日常消费、盖房子、赏赐等,这是嘉靖最重要的经济来源。
皇庄收入指皇室在全国各地的土地及房屋,除了粮食、丝棉,在这上面经营的茶、盐、酒的收入都归皇室,还不用交税。
明孝宗时,皇家土地共120万亩,乾隆时是150万亩。
土贡是各地方向嘉靖进献的金银珠宝、丝绸珍异等,由内监或礼部接收管理。
另外嘉靖还有笔金花银的收入,但史料对此表述有些模糊,我们知道就行,不具体展开了。
按说嘉靖有这么多收入,他又天天躲宫里修道,从不逛夜店,平时根本花不完吧。
不够花,完全不够花。
《中国财政史·明代卷》里头,计算明朝皇室每年支出,大概需要400万两白银。(约今天40亿人民币)
400万两是日常支出,但嘉靖常常突击花钱,很爱修宫殿。
我们拿《大明王朝1566》举例——好的好的,我知道这是电视剧不是非常严肃,但也相对严肃了——里面严家父子常常挂在嘴边的,就是“宫里用度那么大”,被嘉靖花钱花得一个头两个大。
而根据沈一石的账本,嘉靖三十九年一年,他就向宫里上交了20万匹丝绸和10万匹棉布。跟西域商人做生意赚到的220万两现银,也没走户部的账,全进了嘉靖私人口袋。
这么能花钱的嘉靖,开篇挂在嘴边的,却是“朕四季常服不过八套”,一派很节俭的样子,真的很像李嘉诚手腕上那500块钱的电子表。
叁
一个国家、一家公司、一户家庭最重要的问题,都是财政问题。
世界上任何一个人,不管他职位有多高,都会面临资源不足,哪怕是拜登、普京、莫迪,这些世界上最有权势的人,一样面临资源不足。
这个资源不足,大部分情况下,还是财政不够用、不够花。
嘉靖也是一样的,他是大明的皇帝,但是他想修宫殿,搞大HOUSE,一样没钱。
他就会想尽一切办法搞钱。
《大明王朝1566》的开篇,就是御前会议讨论国家的财政情况。
高拱介绍了嘉靖三十九年,户部财务总收支,年初支出预算是3980万两,实收4536.7万两,实际支出5380万两,预算超支1400万两,超支部分主要由两部分构成,工部和吏部超支1100万两,兵部超支300万两。
这1400万两的超支,看起来是工部、吏部、兵部花出去的,但很多都跟嘉靖有关系。
兵部超支的300万两里头,有10艘大船为修宫殿运木料,还有20艘大船运丝绸、茶叶、瓷器,从京杭大运河进京城,报的是兵部的账,其实都让嘉靖给私自花掉了。
吏部超支的450万两,电视剧里没详细说,而工部超支650万两,这里头150万两是修河堤用的,另有400万两也是给宫里修殿宇买上好的木料花掉了,跟工部没卵关系,负责河道监管的,都是宫里的太监。
所以你们看看,嘉靖不仅仅是自己内帑有大把金银,手都伸到国家财政上了,兵部和工部这一年700万两的账,都是为了满足嘉靖私欲的。
我通俗点说吧,老百姓交给大明政府的钱,原来是拿去干政府正常运作用的,被嘉靖给想办法私吞了。
但是皇上是君父啊,这种脏活要是传出去,嘉靖丢不起这人。
嘉靖是非常非常要面子的,沈一石敢打着织造局的牌子去买百姓的田,那就是给他君父形象抹黑,嘉靖会毫不犹豫砍了沈一石的脑袋。
但沈一石会精确计算自己的命运,他知道自己必死无疑,是打着买田的名义,搞“奉旨赈灾”的反转,瞒天过海,为杨金水和芸娘创造生存空间。
毁堤淹田那么大事,死那么多百姓,嘉靖压根不关心,他只关心自己的钱,关心自己的面子。
皇权既然不能直接掠夺财政,那就需要有一个人、一个组织来干这种脏活,这个带头人,还必须很有能力。
这就是奸臣诞生的起点,是严嵩、和珅自古存在的理由。
自私而奢侈的嘉靖,才是整个大明财政最大的毒瘤。
明朝的财政一直是个老大难问题,只收农业税,收一点点商业税,把整个国家的财政给限制住了,而且越到后面,国家出现疲萎之象,钱越来越难收上来。
嘉靖盖宫殿的欲望还特别强烈,内帑的钱不够又舍不得,就专心挖国家的墙角,养肥一个严党,催促他们帮自己搞钱。
你还真以为严嵩是青词写得好才混到首辅的?这不把嘉靖当神经病嘛?说过多少遍了,经济利益才是万物的核心驱动力。
在明朝刚建立时,官僚集团还没有那么强大,到嘉靖时,官僚集团抱团取暖,你好我好哥俩好,中央收钱越来越难搞。
明太祖成祖时,两淮盐税每年有1000多万两,到嘉靖时就剩100多万两,要多收钱,就得叫严嵩的人去办,叫鄢懋卿按着各级官员的头,叫他们把银子吐出来。
这种事,只有严党办得到,清流是没有这种号召力的,所以嘉靖就只能养着能搞钱的严嵩。
严党本来就膨胀,现在有了皇权赋能,得意忘形,那还能守规矩吗?肯定各种打击政敌、贪污受贿、强抢民女,啥恶心事都放开了干,慢慢就演变成了奸臣体系。
但事物有阴就有阳,你们玩奸臣,搞权术,就有人占据道德高地,要做清流,要做大明的忠臣。
于是又衍生出了裕王带领的徐阶、高拱、张居正一派,专门跟严党对着干,动不动就把天下苍生挂嘴边。
你说清流就一定是为了百姓吗?
我看未必。
清流领袖徐阶同志,在江南一共有24万亩地。
大奸臣严嵩,也只贪了3万亩地好不好。
清流后面登场的东林党更狠,从1573年到1644年,72年间有3.53亿白银流入中国,几乎占全球白银总量的一半,但这些财富都被东林党截留了,还想方设法阻止大明收商业税。
徐阶知不知道这样吞没田地,是没有好结果的?
他知道的。
徐阶的好朋友王畿就劝他别搞太多地,这是在害自己,徐阶置之不理,他子孙还骂王畿就是觊觎徐家财产,是妒忌心发作的小人。
谁都知道有些利益不该拿,谁都放不下手中的既得利益。
嘉靖是这样、严嵩是这样、徐阶也是这样。
肆
常常有人说,《大明王朝1566》他看不懂,里面的人说话跟打哑谜似的,要一个劲地猜。
没啥看不懂的,你只要记住几条重要逻辑线,一切就看得懂了。
1.嘉靖是个私心重又爱面子的人,他特别想修宫殿,想搞百姓的钱,又不好意思出面,就养着严党搞钱,放权给他们。嘉靖的底线是,你们搞钱可以,平时别打着我的招牌搞。
2.严党被嘉靖宠坏了,干了不少出格的事情,他们一直在兢兢业业为嘉靖搞钱,顺带为自己搞钱,有时候搞钱搞太狠出乱子了,就把场面搞乱,拉嘉靖下水救自己。
3.严党搞太乱,严重破坏了政府平衡,占据道德优势的徐阶和张居正,一直想尽办法扳倒严党,但他们也搞百姓的钱,只是搞得不明显、不出格。全剧只有那个海瑞是真不想搞钱,但他又过于理想主义。
4.嘉靖、严党、清流斗得太狠,有时候让百姓遭了罪,政府也没钱,为了防止民变,就杀商人填亏空,于是沈一石就必须死。沈一石也聪明,提前给身边人,安排好了所有后事。
5.只有百姓一直在被搞,但是把他们逼急了,会把饭桌给掀了,大家都没得吃,一块玩完,所以大家搞归搞,但没人敢碰这条底线。
在嘉靖眼里,清流是长江,不能搞死,严党是黄河,也不能搞死,有的人负责替朕搞钱,有的人负责维护社会平衡,所以他才会神神鬼鬼地跟海瑞说什么“不因水清而偏用,也不因水浊而偏废”。
那既然严党是嘉靖一手养起来的,怎么最后嘉靖就搞死严党了呢?
那是因为严党这个组织,发展到后面已经控制不住了,他们连嘉靖的钱都敢搞。
嘉靖最愤怒的时候,可不是因为毁堤淹田死百姓,也不是因为郑必昌何茂才搞乱了江南,而是发现严党搞了他的钱,分他分得那么少!
嘉靖跟严党翻脸,是因为鄢懋卿巡盐,搞回来530万两白银,最后给了国库230万两,给了嘉靖100万两,给了严党上层200万两。
直接把嘉靖当场炸翻!
其实严党尽力了,鄢懋卿也尽力了。
盐税长久以来,一直是被严党各层贪污掉的,从严嵩到罗龙文,从中央六部到地方官吏,大家一起在分享这块蛋糕,要不是鄢懋卿出面,又是威胁又是许诺,谁愿意把到手的利益吐出来?
连徐阶都吐不出来,凭什么我们严党要吐出来?
能收到530万两,大家已经很给嘉靖面子了好不好。
所以听到鄢懋卿巡盐回来,收到这么多钱,把严世蕃高兴得要踏雪亲迎。
交给国库和嘉靖共330万两后,剩下的200万两分作三艘船,一条运往严嵩老家,一条运往鄢懋卿老家,一条运往京师,打点北京城上下官员。
严党疯了吗非要这么做?严党就真的缺这么点钱吗?锦衣卫就真的看不见?搞得最后直接点爆了嘉靖雷区。
严党没办法。
一旦贪污受贿形成了集体系统性,就必须维护好这个系统,证明这个系统还在正常运转,如果钱全部上交给了国库,如果全部给了嘉靖,那就说明系统已经崩坏,朝廷里所有正在观望的人,就全部会站在裕王这边,一起参与倒严。
一个腐败的系统一旦形成,就会不由自主越滚越大、越滚越大,他们越来越饥渴,需要进食的营养就会越来越多,一直到他们无法再滚动下去,直接发生原地爆炸。
这也是世界所有贪污体系,无法长久维持的根本原因。
伍
在古代,皇权、奸臣、清流形成三股势力,他们在不断博弈,个个都想搞老百姓的钱。
在现代,政治模式发生改变,变成权贵与资本控制上层,个个都想搞老百姓的钱。
比如美国普通人的生活质量,比与苏联对抗时有所下降,说穿了就是资本不受控制,将普通老百姓的收入割走了。
如果世界一直是增量的,大家都会相安无事,如果世界停止增量,权贵和资本就会开始向内卷动,开始搞老百姓的钱。
世间逻辑往往并不复杂,是有人故意搞复杂,让普通人摸不着头脑。
本文从疲惫的嘉靖一路讲来,就是说了一个简单的道理,公权力和资本,都应该受到控制和监督,你不监督他们,他们就会变成怪兽,饥肠辘辘地扑向人民。
★★★卢克之前写过《魏忠贤与全球化》,分析了大航海时代西班牙殖民拉丁美洲,与明朝天启帝任用魏忠贤之间的关联,是一篇可以刷新认知的文章,也是卢克的代表作之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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